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非要用自己的脸开门吗?人脸也有伦理学

第一财经 2024-03-15 10:59:02 听新闻

作者:云也退    责编:李刚

列维纳斯逝于1995年,他的哲学先于今日的任何相关的哲学,更早地预见到这种技术的危险。

有一个女孩子走在我前面。看样子是个刚进高中的学生。她穿一件灰外套,走得不紧不慢,不摇也不摆。来到一道门前,她略停了一下,脖子以上和以下仍然一动不动。她没有掏钥匙,或是掏出任何用于开门的工具。门开了,她继续不紧不慢地朝里走。穿过好几辆汽车之间的通道,她走向自己所住的那栋楼,在门口又站了一下,仍然没有取出任何有关的工具,只是侧了一点点头,看了一下门边的小屏幕,那上面亮起一道绿杠。“咔”的一声响,她伸手拉开门,进去了。在门闭上之前,我还来得及听到四个机器发音的字:“核验通过”。

“核验通过”。这个女孩子先后进了两道门,两道门都对她的脸做了核验。她自始至终,脑袋一动不动,似乎很娴静,但娴静既然是出于核验通过的需要,就缺少了一些重要的内容,比如说——人的味道。

用自己的脸开门,非如此不可吗

七八年前,人脸识别似乎还只是一个梦想,但现在它已大举进入商业市场。没有监管机构指出它被滥用的隐患,各种企业排着队安装它,物业公司给每道门换上了它,手机里冒出的提示也动不动就叫你“眨眨眼”“面向屏幕保持5秒钟”。没有调查记者来指出它存在的问题。监管它?负责任地使用它?不存在的。公众对此有担忧?不如问还有没有“公众”这种东西。屏幕早已在改变和塑造人的气质,但那个进门的女孩身上,我看到人脸识别的门锁正在加强这一“去人化”的趋势。

我们的一个基本假定是,所有的技术都有一些可取之处,世人似乎也有共识,确信一些技术——比如说某些可怕的武器,还有能改写基因的基因技术——是不能使用的,但这些技术已经存在。更大的失败在于,公众对于那些可以破坏道德,或至少使道德问题复杂化的新技术,是缺少说“不”的机会和能力的,比如我,我可以调低人脸识别技术在我生活中的“音量”,却无法关闭它。

用自己的脸开门——非如此不可吗?便利也许是存在的,但是便利的发生一定意味着它会被滥用,会失控。在技术的发展进入了又一个伦理生命周期时,我看到它产生了使人“非人化”的效果。

三年前美国有一件事:底特律的警察局仅凭面部识别就抓了一个人,抓错了,那个人是无辜的,可是面部识别软件扫描了他的照片,认定他就是嫌疑人。软件说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,如果你被错抓,不能埋怨抓你的人,也无法埋怨软件,不如埋怨你自己:我为什么长得那么可疑?我为什么长着黑皮肤,导致软件错认?

通过自动识别,无证移民的信息都被政府机关的数据库所掌握,更经济、更强大的监控工具系统因为它的使用而更加完整。但是,面部识别技术不仅仅是另一种工具,因为我的脸也不仅仅是另一点个人信息。脸,和我们身体的任何其他方面相比,更能传达我们的独特性和人性。这一点,一位法国犹太裔哲学家——伊曼纽尔·列维纳斯洞察得最透:道德义务本身来源于人的脸。

一个犹太战俘

列维纳斯主要是一位伦理哲学家。他经历过二战和大屠杀,这之后,他的思想任务就逐渐落在了为伦理学建立一个新的基础上,这个基础不是建基于上帝或康德的绝对命令中的纯粹实践理性,而是建基于“他人”。

1940年,法国军队在纳粹德国的突袭之下一泻千里,隆美尔将军所部进入鲁昂后,驻守在那里的法国第十集团军于6月18日投降,列维纳斯当时任军士长,被囚禁了一阵子后,又被转运到德国汉诺威地区的一所集中营。当时在德国,共有160多万法国战俘,分布在60多个集中营和20多个军营里。列维纳斯脖子上套了个带编号的木牌,和其他3万多法国战俘关在一起,被分配了伐木的工作。虽然被囚,特别是他还身为犹太人,但好在有保护战俘的《日内瓦公约》,列维纳斯甚至还有穿军装、挺神气的囚徒照。

然而囚徒终究是囚徒。2000年左右,所罗门·马尔卡为了写《列维纳斯传》,去访问了几个相关的人,其中只有一人是列维纳斯当年的囚友,年过九旬,回忆不真切,仅能记得列维纳斯“有点自闭”,总是带着个小本子写点什么;其他则是囚徒的子女或熟人,他们都只有点滴的、间接的东西可以说。然而这些人回想出的画面、声音,和另一些亲历者留下的文字交织到一起,形成了一层薄雾般的见证。有人回忆了森林里的劳作,有人回忆了牢房里的理发师,有人回忆了晚上的聊天和读书,有的人回忆了囚犯的牙齿被敲光。

在这些不连贯的回忆中,列维纳斯自身的沉默,把他显现为一个见证人之一:他一生的写作几乎不提这5年的囚徒生涯(除了一次提到过一条深受囚徒喜欢的流浪狗),而且到了战后,他跟当年的难友都没有联系。这看似冷漠,细一想却可以理解,正如马尔卡所说:不彼此联系,是因为“他们想忘了那个时期”。他们需要重建生活。

为此,我特别能接受并且喜欢这部传记的碎片感,乃至传主的“缺席感”。“人不是活一辈子,人活的是几个瞬间”——这本书可谓这句犹太名言的最佳诠释:每个人的命途都与他人的命途形成交错,脸看到脸,对话,之后想起,遗忘,或者再次忆起。在这本写列维纳斯的书里,列维纳斯许多时候是不在场的,是由他人提及,或是由时间、地点和事件唤出的。这符合他的性格,也合乎他在年近六旬时依然名气不彰的事实,并且可以说,这是记住他最合适的方式。

邻人之脸

“面孔”是此书的关键词。列维纳斯在立陶宛的童年和在巴黎求学时看到的面孔,在集中营里见到的面孔,后来在课堂上和学术会议上面对过的一个个面孔。相遇的结果是留下痕迹。列维纳斯在获得自由后,与妻子女儿团聚,可是他留在立陶宛老家的至亲们——父母和两个兄弟——都被杀害了。

“对列维纳斯而言,被俘时期的经历仍然是决定性的”,何以见得呢?马尔卡并不给出什么明确的证据,而是继续喃喃地沉思:“与最普通的人相遇,丧失自由的磨难,对时间的感觉,衰退,痛苦,绝对消极,脆弱,岌岌可危……所有这些都在那儿,不停地扭曲着他的作品。”

人活的不是一生而是几个瞬间——或许还应该补一句,思想者活的是若干话语。列维纳斯的一个囚友,在集中营里曾用铅笔在一张卡片上涂了一些什么。他获释后,这卡片就成了一份证物。此人的儿子(他后来当上了斯特拉斯堡的首席拉比)把一份复制品寄给了列维纳斯,附信中问:“这是邪恶的面孔吗?”

列维纳斯回信:“邪恶没有面孔!”

萨特的名言“他人是地狱”,正是关乎“他人”的,从一定意义上说,列维纳斯哲学的出发点也始于这里,但他强调的不是萨特式的“处境”,而是在他人的面孔前,“我”应负的责任。他在1976年开始真正成名(尽管他的主要著作《总体与无限》早已出版),是因为他的一些文章,被结为一本集子在荷兰出版,印量很大,知名度超出了哲学圈的范围,集子的名字叫《人之面孔的哲学》。他认为,周围的人深深地影响着我们;事实上,只有与他们相遇,我们才能拥有道德。

那么为什么要拥有道德?当然是因为发生过恐怖。列维纳斯用法语写作,他热爱法语,他曾说,法语里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描绘大屠杀的恐怖。在集中营里,人脸的拷问力量遭到践踏,无数人的表情都被蔑视了。列维纳斯说,脸之所以强大,不是因为它慑服人,而是因为它无比脆弱。1982年,他在一次访谈中说:

“脸部皮肤是最裸露、最贫乏的,脸部皮肤暴露在外,受到威胁,仿佛在邀请我们采取暴力行为。与此同时,脸又禁止我们杀人。”

面对一张裸面,暴力即将发生,但又立刻退缩——这种转变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,这正是伦理义务的最初来源。美国优秀的犹太裔小说家伯纳德·马拉默德写过一则短篇,讲一个穷困的老父亲带着他的白痴儿子去赶火车,在火车站,一名粗鲁冷漠的看守不让老父亲陪儿子进去,老人发狂了,看守正要动手殴打,在老人眼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,不觉放下了拳头,让他进去。这篇题为《白痴优先》的故事,再恰当不过地反映了列维纳斯那深具犹太伦理色彩的面孔哲学,尽管列维纳斯本人一向希望被人视为“思想家”而非“犹太哲学家”。

许多宇航员在太空中看到整个地球时,都会被它的脆弱、渺小所震撼,心生爱护地球的愿望。同样,他人的面孔通过显示脆弱来传达其含有的人性,它激起了我们深刻的责任感。但列维纳斯还有更深刻的阐述:在他这里,脸和“颜”“颜值”是无关的,我们常说的“这个看脸的时代”与他对脸的思考完全背道而驰。面孔的重要性,正在于它并没有别的意味——不意味着丑与帅、方与圆、完整或破损……用列维纳斯的术语说,脸是一个“没有语境的符号”。

只要看到真实的脸,你就对他负有责任。在犹太教传统中,“爱邻人”是一个极深刻、极具智慧的原则。为什么要爱邻人,而不是爱世人或者爱民族,乃至爱全国人民?因为只有“邻人”是具体的,邻人产生了可以付诸行动的责任感,你的关爱或许无法及于世人、国人、“天下”,却可以及于你所看见、所触及的邻人。犹太社区正是靠这一原则来维系的。当我们有时为“犹太人经历了两千多年流亡仍然没有消灭”而发出人云亦云的感叹时,不妨去翻《列维纳斯传》第115页,那里有张照片:白发苍苍、头戴犹太小帽的列维纳斯,和夫人参加一个学生的家庭聚会时,伸手去帮学生接他怀里的婴儿。只要是他人出现在你面前,你就会去搭把手,倘若一个族群里人人如此,它怎会断代,怎会被轻易消灭?

邻人之脸不是一个虚薄的图像,所以那些带货的人才一口一个“家人们”——当一张脸不可信,人就会使用饶舌的、过分的、浮夸谄媚的语言,这在列维纳斯所阐述的犹太伦理学里乃行淫之举,“言语的冗余是卖淫的开始”。

惜字如金的米兰·昆德拉,把他的第二本文论集定名为《相遇》。人文思想者总是自觉地捍卫人,为此总会启程探寻一些根本的、纯粹的相遇之道。好书,好的音乐,出色的绘画和其他艺术,都予人以此种相遇的机会。它们相当于列维纳斯所说的理想状态下的相遇:你体验到对方的脸,但实际上不会注意到任何东西,甚至连眼睛的颜色都不会注意到。

这肯定不现实,因为人很难摆脱无意识偏见,看到一张脸,人或许不注意眼睛的颜色,却难以不注意到肤色、种族之类。不过,即使纯粹的相遇是不可能的,列维纳斯也告诉我们,他人的脸超越了所有对他人和自己的定义,让你懂得,你所看到的是他人,这个人不是你自己。

基于这一点,你就负上了义务,首先是保护它,然后是过一种有道德的生活。身处困境之人要保持坚强,不能从摆脱义务、缩回自身开始,而须反过来,去承担义务。以作品晦涩著称的列维纳斯,在谈起脸的时候总是不仅穿透一切而且清晰有力,他说:“面容的外观中蕴含着一种戒律,仿佛一位圣贤在对我说话。”

哲人的性情

列维纳斯逝于1995年,他的生命够长,但还没有长到让他有机会谈论人脸识别技术独特的非人化效应。可是,他的哲学先于今日的任何相关的哲学,更早地预见到这种技术的危险。人脸是所有伦理承诺的入口,而人脸识别技术无异于绕过了伦理本身。这样的工具让人们不再需要彼此对视,并把人脸变成了另一个数据集,在这个数据集里,人脸的人性宣言——也就是激起我们道德感的东西——荡然无存。

《列维纳斯传》里说到了几位上世纪的哲学大家。第一是海德格尔,列维纳斯受其存在主义影响甚大,却不可能原谅他亲纳粹的行为;第二是保罗·利科,他和列维纳斯是同龄人,但很晚才认识,列维纳斯面对学术界“很容易退缩”,是利科为他搭建了桥梁,他们在十几年里持续参加教宗约翰·保罗二世组织的思想家座谈。纯思想的生活看起来是相当清淡乏味的,无非是对话,沉思,在沉思中对话,在对话中沉思;论本职,他们都是教师,利科是一个如此热情的对话者,但他说他跟列维纳斯的关系是“疏离的”。

第三个人就是雅克·德里达。当德里达经常被美国人请去讲学时,列维纳斯的名字还远在美国人的视野之外。本传记的作者所罗门·马尔卡访问了德里达,通过德里达所回忆的列维纳斯的“痕迹”,马尔卡看到了这二人共同的敏感。有一天,德里达在列维纳斯家中,听到他抱怨说办公室里的文件太多,堆积如山,但他下不了决心摆脱这些东西。“您该如何处理这些文件呢?”列维纳斯说,“我不知道该怎么办,我本想烧了它们,但我不能辞职,所以不能把它们当垃圾处理。”

马尔卡就此写道:德里达首先需要留住的是那些源于日常生活的东西,“这揭示了存在的方式”。让他感到“动容”并写下来的从来不是什么金句妙语,不是什么私密事,或是“哲人不为人知的另一面”;而是那种交往中的感觉,是一个人提及和“记得”另一个人的方式。

德里达是个有强烈的悲情气质的哲人,他整个成年阶段都在读列维纳斯的书,视后者为亦师亦友。但马尔卡显然相信,二人在各自文章中的“相遇”才是值得一说的。德里达对《总体与无限》有过批评文章,而列维纳斯只有发表于1973年的一篇文章(马尔卡说写得“极为含混”)里,指名道姓提到了德里达,在那篇文中,他做了一个令人叹为观止的比喻,把德里达比作1940年6月,在德国的袭击下法国人大举南逃的混乱场面里的一名理发师,这个理发师站在自己的摊位上,大声吆喝:“小伙子们来呀,今天刮胡子免费啦!”

讽刺因场景具体而显得辛辣。但在文章的结尾,列维纳斯又送上了诚挚的问候:

“想要‘改善’一个真正的哲学家,这不是我们的目的。与他的道路相交叉已经足够好了,很可能这也是哲学上相遇的形式。德里达提出的问题是很重要的,通过强调这一点,我们想要表达的,是一种在交叉的中心地带体会到的相遇的愉悦感。”

《列维纳斯传》也并不是不写哲人“性情”和“凡俗”的一面,只是作者本着诚实的自戒之心,暗示我们说不可能真正去拼凑起所有的痕迹。至于对一个人的一生做一种极为圆润的叙事,这当然更是虚假和不道德的。但某些藏于字句之间的性情仍在闪光:例一,列维纳斯每次做讲座,总是先要看到太太瑞萨的脸:“瑞萨到了吗?啊好,我看到了”;例二,他曾暗自苦恼于自己没名气,说“康德40岁时早就名满天下了”,但他又自我安慰地找补道,《纯粹理性批判》,康德要70岁才写得出来……

《列维纳斯传》

[法]所罗门·马尔卡著

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·我思Cogito 2022年1月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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